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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承认,娃爸确实做得一手好面——西红柿鸡蛋面。每次出手,孩子们都赞不绝口,声称他足以去开家面馆。相形之下,我那盘稀烂的红烧黄鱼多少有点黯然失色。
盛词美誉间,他又一次很有意识地跟我分享他的煮面秘方:先把生姜切成薄片,和八角一起在油里过出香味,然后捞出渣,放入去皮并同样切成薄片的粉西红柿爆炒,加盐,炒出浓而不干粉而不躁的西红柿汁后加水,大火烧开下龙须挂面,快出锅时加入蛋液并搅出细腻嫩滑的蛋花。这样,一碗满分的西红柿鸡蛋面便得以呈现在眼前:表面洋溢着金灿灿的蛋花以及嫩红色的西红柿碎,细细软软的面条随意徜徉其中,看着便是一片喜庆祥和。又汤汁鲜香,鸡蛋嫩滑,面条柔软水盈。
——的确养眼养心养胃。
但我对他的秘方仍然左耳进右耳出,并好言相告,我之所以不学也是为了他,有时候他也需要在孩子们面前刷一下存在感嘛,毕竟,结婚十五年了,在厨艺上,承以盛誉的只有这碗面。
他对我的心思显然嗤之以鼻,但倒是让他想起了他母亲的厨艺。小时候,他们兄弟几个每次抱怨婆婆做饭难吃时,婆婆总说,你们要是给我拿来肉拿来菜,我肯定顿顿饭都做得好吃!如今兄弟们都长大了,肉和菜都有了,婆婆却依然做得不好吃,当他们再度质疑婆婆的厨艺时,婆婆还是理直气壮地怼回去:不好吃不好吃,你们不都好端端地长到几十岁了?!
我哑言失笑,顿时十分理解和同情婆婆。
我公公在我老公十岁时因病去世,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坍塌。彼时,除婆婆外,家庭成员如下:两个十岁的儿子(双胞胎),一个三岁的女儿,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和十七岁的儿子。这样的境况即便放在现在放在哪里,也是任谁也难以承受之重。而那是在1990年,河南偏僻的农村。一群少不更事食量胆量都如狼似虎的孩子,一个除了种地没有其他任何经济来源的六口之家,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孩子们能够健康地长大成人对我婆婆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责任与功劳了,还要供小的读书供大的娶媳妇……无数漫长的日日夜夜,除了田间地头、庄稼牲口、柴米油盐这样的生计大事,还有孩子们生病吃药、上学打架,以及亲戚妯娌人情往来等等无数琐事,都只能由婆婆一人扛下,其中的万般苦楚无人可以倾诉。我想,那时的婆婆只能在永远拍不掉的泥土和永远擦不完的汗水中拖着疲惫又沉重的身体凑合着做一顿又一顿清汤寡水的压面条、压面片、面疙瘩,然后和一群孩子就着蒜头、辣子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或者是——填饱肚子。娃爸说,小时候年三十的一顿饺子,对一家人来说都已经奢侈到极致了。我想,奢侈的不仅仅是菜和肉搅的馅,还有婆婆的时间和心情罢。
这样的母亲,听到孩子们抱怨饭食难吃,该有多么如鲠在喉、五味杂陈!
这样的母亲,你又怎么忍心责怪她做饭“难吃”,责怪她在厨艺上“不求上进”?
我纵然不会经历婆婆那么艰辛的过往,然而作为一线城市的职场妈妈,也是殚精竭虑地兼顾工作和家庭。每天下班步履匆匆,马不停蹄直奔厨房,饥肠辘辘的自己也在孩子们一声声的“好饿”中匆匆准备晚饭。有时候也能被夸鸡煲好吃,糖醋排骨可以,蒸鱼做得不错,但依然满足不了他们日益刁钻的口味,依然每日迷茫于下一顿吃什么,更是无法抵达当下餐馆里那些日益精进的颜值。能稍稍得以让人安慰的,不过卫生而已,不过家常而已,不过安心而已。丰衣足食年代的我,又有多少闲心逸致给他们做一顿精致优雅的晚餐呢?即便是在放假时,被时间不断驱赶的我,又有什么时候慢下来好好研究过一份营养、美味与颜值俱佳的菜单呢?——我何尝不是那个“不求上进”的妈妈呢!
不过,时间本身就是一味调料。孩子总归会长大,父母子女终归散场。妈妈的厨艺差则差矣,从被尝试开始,欢喜过嫌弃过厌恶过无奈过,但最后终会成为穷极一生都念念不忘的味道,并且任何其他美味都无法替代。
农历大年三十中午,我们老家的习俗是喝汤,嫁出去的女儿们这一天都要回娘家和全家人一起喝汤。汤底是清水,主材是整只鸡,或者两只鸡(人多的话),辅料是生姜和盐。猛火烧开,小火煨上一两个小时即成。当鸡汤的香味弥漫整个院子,对姐姐们归家的期待也更加浓烈了。妈妈总是时不时站在屋边的马路上遥遥地看着远方的路口,是不是有车停下,是不是有人走来。全家人聚齐了,过年的氛围才算拉满了。一家人满屋子站着坐着,每个人都端着热腾腾的鸡汤,清澄淡黄的鸡油恣意漂浮着,鸡肉紧而不柴,汤汁鲜美无二,在寒冷的冬天里足以笼络和抚慰劳累了一年的一家人的身心,也让这样难得的团聚变得更加温暖动人。这样的鸡汤,如果非要说母亲加了什么厨艺上的小心思,我只能由衷地说:母亲是无心的。我也曾经认真地尝试过,用老家带来的鸡和同样的方法煮一锅鸡汤,但却怎么也喝不出那些年大年三十的味道。它们之间相隔的遥远距离,是家和孤独的距离,也是灶台上的那口大铁锅和村子里砍来的柴火与紫砂煲和天然气的距离。
婆婆的鱼汤更加简单粗暴毫无道理,而且直至今天一贯如此。鱼,无论品种,切成块,丢入滚水中一顿煮,调料也不用讲究,家里灶台上有什么调料,无论酸甜苦辣一起挨个添进去。感觉差不多了即告成。在“没有菜没有肉”的年代,很容易想象他们兄弟几个小时候该有多么贪恋这碗鱼汤,应该是锅碗瓢盆都给拾掇得干干净净不留一滴汤不掉一粒渣吧。因为即便是今天的娃爸,也总能被我复制的一碗调料随机的鱼汤喝得油光满面,美满而富足。婆婆的鱼汤里有厨艺吗?如果非说有,那也许就是婆婆的随遇而安吧。这么多年,这样的厨艺有长进吗?如果非说有,那大概就是记忆的滤镜吧。因为虽然它可以复制一万遍,却只有婆婆的那一碗,才永远是最恰如其分的。
如今,我的孩子们总是不免在吃饭上挑挑拣拣,但长大了也必然会想念我的餐餐顿顿吧:那些深一脚浅一脚的厨艺,那些有妈妈参与的欢声笑语,那些倒戳筷子的“快点吃饭”,以及那些永不再来的妈妈的黑发……妈妈的厨艺并不重要啊,更重要的是妈妈给予的果腹的满足,不过,更更重要的是,要是偶尔有一碗飘香四溢的西红柿鸡蛋面,那该更能让大家满颜欢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