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登黄鹤楼,留下一声著名的长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骄傲的诗仙也有甘拜下风的时候。但诗仙毕竟是骄傲的,黄鹤楼未能尽意,“至金陵,乃作凤凰台诗以拟之”,直至写出与崔颢《黄鹤楼》比肩的《登金陵凤凰台》,才肯罢休。有趣的是,这两位诗人的较量似乎并不止此一回。莫砺锋教授在第三讲“名篇小札”中,以“繁简各得其妙”,对比品析了李白与崔颢的三首《长干行》。李白的《长干行》是长达三十句的五言古诗,崔颢的两首都是五言绝句。同样的题目,而繁简相差甚远,但又都是千古绝唱。
记得那年在南京,驱车从长干里穿行而过。藏在繁华都市深处的小小里巷,古朴安静,斑驳的粉墙,深青色的门脸,寥寥的行人,透着烟火人家的安闲笃定。我透过车窗,贪婪地紧盯着那一扇扇灰黑色的大门,满脑子都是“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不知道哪一扇乌漆大门后会突然跑出那一对青梅竹马的小儿女。李白用这个叙事完整、描写细腻的爱情故事,让长干里永远活泼泼在这烟火人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生机勃勃、元气淋漓的活语言,成了国人对情感最纯真无邪的表达。
古体诗表达自由,没有篇幅限制,与太白性情最为契合,故而详细叙述,细致铺陈。形貌、动作,景物、心情,一一叙来,小儿女的憨态可掬,新嫁娘的娇柔羞涩,历历如绘。情节和人物的描写惟妙惟肖,心理活动的表白细入毫芒——“儿女子情事,直从胸臆间流出。”(清·纪昀)
而崔颢的两首《长干行》均仅有二十个字。两首全由对话构成,合起来就好像一出小小的独幕剧,一问一答,情态毕现。虽对人物不着一字,却不但如闻其声,而且如见其人。女儿家的主动爽朗,男子的老实诚恳,一个急切切满腔情思,一个暗含相逢恨晚,优美的爱情故事已在眼前展开,剩下的,全由读者用自己丰富的联想去脑补了。
繁则萦纡曲折,一往情深;简则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繁简皆宜,各得其妙,太白与崔颢,在《长干行》中,又打了个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