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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想到“雪”在李娟的笔下是这个样子,什么样子呢?我说不清楚,但我确实在接触的刹那,便一下子跌进了李娟“这个样子”的雪里去了。
我挣扎着出不来,被文字背后一种莫名的情绪吸引着,追着作者笔下的雪印跑。这种感觉像跌进一位印象派画家的杰作里,深深吸引却又说不清楚画作的意蕴,就那样沉迷着,伫立着;又有点像李商隐的《无题》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曼妙而迷离。
“这样子的雪”,让你明明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可视感,却就是难以用言语准确传达出来,只能宛在“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涘”的琢磨复琢磨。一个“宛”字让我终究还是无以言说。
“印象画”“无题”“蒹葭”,这就是我对李娟《九篇雪》的初步印象。
李娟的文字有一种让人沉醉的力量,不是夏夜树荫下的肤浅沉醉,而是冬雪旷野上的深刻迷醉。我试图用声情并茂反复朗读的方式,钻进她的“雪”里,理出她的情感律动。终究徒劳无功。
我便想,也许作者本就没想让你知道她的心思呢?也许她本就只想给你一种朦胧意境、象征意味,放任读者去生发感知与认知呢。
没有了试图看清“庐山真面目”的想法,我一下子感觉轻松很多。这便有了下文立足于个人理解与感受的“私性”解读。
不过,我还是从作者《九篇雪》这本集子的“新版序”里,洞察到一个切入点,那就是“这本书的秘密是爱情。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正深深地爱着一个人,对他的爱意和渴望浸透字里行间。”
作者对《九篇雪》一文的钟爱,竟至拿它做了整本集子的书名。想来,“爱情”正是解读此文的密码。
一、渴望与某人“淋雪”
“下雪了,记得和喜欢的人一起出去看雪,因为,一不小心,就白头了”这是我们那代人对爱情最美好的憧憬。二十年前的李娟,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浪漫执着又委婉含蓄地去追爱守爱的一代人。
“我真的知道每个夜晚雪其实都在下”,只是“这雪的白不知正在谁的梦中白着”,“我真的爱你”,多期望你能踏雪而来,好一日淋雪,一生携手。我这夜夜无比清晰的“又下雪了”的梦呀,没有你,我这雪将落何方?没有你,我这雪下又有何意?我这夜夜独为你而落的“雪到底下了还是没下?”
李娟用“雪”的意象,情着象,象孕情,喻写出了对爱情的渴望而不可得。“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思到深处连梦也是真实的,真实中惊坐,真实中寻找,真实地分不清是梦呓还是现实。其实,爱到极致,真会从梦里惊坐起,也真会在梦里演绎现实。爱的灵魂,是迷乱的,自由的,乱跑乱飞的。
记得高中时,有个男同学迷恋班花,相思入骨,竟至在半夜梦里忽然大喊班花的名字,喊醒了一宿舍人,自然也喊醒了自己。临毕业时,他将写满自己相思的日记本送给她。班花为不伤他面子,收了,但告诉他“你一直是我很好的朋友。”他究竟惦记了她多久,也许和李娟一样,用了十年吧。
二、“雪印”里的追逐
其实,现实不是偶像剧,抬头仰望的人,真的只能仰望,追逐和迷恋,也不会有结果。就像那个男同学,不来电的人可能会感激你爱她,但绝不会爱上你。
除非灰姑娘本就是公主,只是没穿水晶鞋而已;除非青蛙本就是王子,只是暂时被巫术遮蔽了气息。这样想来,童话都比偶像剧更合乎生活逻辑。
李娟的第二篇,就在写一个绝非公主的灰姑娘对心中白马王子的追逐与迷恋。
“真正下雪的夜晚,绝对不会只让我一个人知道”“这个人刚回到家,那人又推开门踏雪而去,说不上究竟是谁第一个经历了雪”。情窦初开、情种萌发的季节,谁是谁的谁,虚虚实实,谁知道哪一个是真的呢。但想雪中寻一人白头,那必得去四十厘米深的雪路上去找。
找谁?这情窦初开的年纪,我“穿好衣服,戴好围巾手套”推开心门。我的他在哪里?眼前竟已横了一行脚印,这令人无限遐想的脚印哪,我没法过去,没法再直行走自己的路。我开始追逐,踩着他的脚印追逐,我想见到那个“漂亮人”,即使是在横的方向上。
我在他前行的路上,追呀追,心空悬着一幅极美的画面:雪地上,我踩在他的脚印里与他并肩而立。我们相视而笑,对雪而歌,一不小心,便白了头。
那位梦里都喊出女孩名字的男同学,应该也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漂亮梦”吧,在他每一篇写有“她”的日记里。
青春,是一道明媚的伤。终于有一天,你发现;天马,是追不上的,因为路的尽头,他就飞了,且是比翼而飞。“赫然惊觉,自己正站在一处悬崖的尽头……”
这是我们那个时代里,多少年轻人在情感上历经过的幻灭感,“ 天一下子重新黑了。我从梦中惊醒,穿好衣服,坐到天明。”
喜欢李娟的文字,是因为她能把流血的疼痛写得如此“清亮”“鲜明”,而滤掉了苦涩与沉重。
三、“雪人”的孤独与寂寞
“雪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物!”
“它是白的。它没有杂质,它耀眼。它白,它就是白。”
“它是飘落下来的。满天地飘落,从天到地缠绵着。”
“它是图案精致的。如果没有雪,人类永远无法靠现有的想象将这种东西凭空合成。”
“雪还可以堆积和覆盖”,“雪地总是有着墓地的美。”
“雪还可以融化,在手心消失,在春天消失。”“如果此时你不能把它融化,你就将被它冻僵。”
作者连用五个段落,从多个角度来描摹雪的“不可思议”,我好奇作者怎么会有如此奇特的联想,尤其那句“雪地总是有着墓地的美”,这该是生活在新疆那块辽阔的土地上,常年与雪亲近,才能生出的独特感受吧。
总觉得作者笔下的“雪”象喻着什么,却又说不清楚。也许是作者心底的某种情愫?也许是作者看到的某个自己?也许是作者心底的某种愿望?也许是作者发现人身上的某种可贵品质?……
年轻的李娟笔下的雪的确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种事物”!
小的时候,“我们只知道雪可以堆雪人”,我们便用雪堆了和我们一样大的雪人,而且和我们一样站在大地上。这里的“雪人”已明显是作者的化身,或者说年少时如雪般的自我,“我们什么都给它的时候没有想到也会给它孤独。当我们纷纷隔着窗子远远凝望着它,在各自温暖如春的家里。”
我们都曾这般凝望过曾经年少又纯净如雪的自己,无论情感无论灵魂。凝望就意味着已经失去或者丢弃,“雪人”寂寞地站过一个又一个冬天,“我们”才在这一个又一个冬天里蜕变成熟,尽管也偶尔回头凝望那曾经的自己,感叹那“雪人”的孤独。
孩子总要长大,那曾经在年少心境下堆起的“雪人”,已成为永远的记忆。回眸处,只剩它在自己生命深处孤独寂寞着。
四、如“雪”炫舞,真切活过
“我不会悲叹任何一朵落下的花,因为它们已经落下,而我还在这里。”
“漫天雪花落下,像舞台落幕一样落下。我站在雪地中频频欠身谢幕,又在空旷的观众席上独自热烈鼓掌。”
——对落花,我不哀叹;对雪花,我又谢幕又鼓掌,为什么呢?
“我的亲人们掘开冰雪和泥土,以及一切落下的尘埃,把我深深埋葬,然后落泪离去。”“我最后看到的是他们的身影在天边落下。”
——这又是为什么呢?
花,仅是一朵花而已。这世界多一个少一个“活物”,有何可悲有何可叹呢?这“活物”把青春把爱情最后是生命,都如花般落了,有何可悲叹的呢!“我不会悲叹,任何落去的花。”
我所爱的,所期待的,是生命中每一次漫天雪花的落下,那如精灵般的不曾被惊扰的生命中的某些如雪样的东西,在我像一朵花那样谢落时,覆盖着我的,将是那“洁白温柔,柔软一地”的层层的️雪:我愿意这样真切地活过,如雪炫舞,热爱生命。
五、“雪野”含泪又一年
“雪一个冬天一个冬天地下。在我们看得见的地方陆续融化,却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一层一层堆积、加厚。”
“我们还小的时候只能看到它们的轻盈和优雅,看不到它们正经历着岁月。”
“一年过后,我们走在雪野上,含泪想到,又是一年了。”
“但是,雪下的时候,却留下了去年经过雪地时的一行脚印。”
不知为什么,读到这一章节时,我想起泰戈尔《飞鸟集》里那句“天空不曾留下鸟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
那么,飞过的鸟儿真没有留下痕迹吗?也许只是肉眼可见的“无痕”罢了;每只鸟儿絮叨的,不都是曾经从天空飞过的经历吗?即使不絮叨,那也沉埋在潜意识深处,遇合适的契机就会突然冒出来。
那生命里一个冬天一个冬天下的雪,在看得见的地方陆续融化,像鸟儿一次一次飞过天空,了无痕迹;却在看不见的地方堆积、加厚,又像潜意识将鸟儿每次的飞翔经历悄悄压箱底珍藏。
那生命中历经过的岁月呀,那雪花融化又悄悄沉淀的过往呀。雪野含泪又一年,你又在我心上走过一年。
六、“碎雪”中的告别
这个世界需要疏离,才能被看见,无论是外部还是内在。当我被裹卷其中的时候,我是没有思考力的。
当我能提笔落字时,那一定是我与那个世界有了长久或短暂的疏离,只是疏离。也正是这疏离,这能在意识里残留类似梦境碎片的疏离,如地底岩浆驱动着我的笔,从情绪里从脑海里汩汩喷出另一个类似镜像的新世界。
那残留的东西也许就是李娟笔下的“碎雪”。但那是残留吗?它曾经在,现在,未来也将在。“在茫茫大雪中,我们总能看到纷纷扬扬的飞雪中有几粒在犹豫——就是它们;雪停天晴后,我们又看到总有隐隐碎雪浮在空中渐渐上升——也是它们。”
我们的一生似乎总在告别中,“落下又扬起的雪走了,那些落下并积起的雪也不会停留多久。”你爱上过某人,爱里那能看见和看不见的,终究都会成为一段历史;你钟爱过某物,那物里沉淀过的苦乐悲欢,能看见和看不见的,也终究被遗忘湮没。
一段经历中,总会有某些记忆如“碎雪”般闪亮,比如初吻,比如花伞,比如那轮明月,大雪纷扬的时候,它扭扭捏捏混在其中;雪霁天晴后,它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即使是一段不堪回首可望不可即的暗恋,比如一张白净的脸,比如一种忧郁的气质,比如一条笔挺的红色领带,那“碎雪”不也从喜欢飘散到另有新欢?
其实,我知道,那有穿透时光能力的“碎雪”,终有一天会飞进云层不见;也许,就在我落下这篇文字的下一秒。
“我最后一次回头望,并仰望蓝天。”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爱过你,又忘记你。“我的行进已经停了下来,在碎雪四处闪烁浮扬的雪野上停了下来。”
这也许,就是我与你,或者说我与爱你的那个我,做的最好的告别!
七、听,那“复活”的声音
“经年雪封、亘古不化的冰山,是被遗弃得最彻底的东西。四季没法找到它。”在我们每一天每一年的烟火日常里,亲爱的,你的心底是否也有这样一座被遗弃的冰山?
这孤独到极致的灵魂深处的某一部分,在某一天“喷出了汹涌激荡的岩浆,一泻千里,势不可挡”“天为之倾,地为之崩,复活的声音撕裂寰宇”。
在已经能够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我们总以为,那释然的、放下的终将被遗忘或丢弃。直到冰层深处的地火在某一天歇斯底里喷发,奔流,吞噬。我们这才知道,那些无论是深爱的还是刺痛的,极欢愉的还是极悲怆的,只是被误以为彻底遗忘罢了。但——
当“复活的声音撕裂寰宇,震荡天际,久久不绝,久久不绝”,请记得,它毕竟已魂归亘古不化的冰山,“这声音渐渐远去并消失。又一场更大的雪降临”,年复一年。一切再次被埋葬,所有人包括自己,都会将它彻底遗弃。
有些可能一生都不再记起,有些可能还有再次喷发的机会。谁知道呢!
连冬天都说“它可能是死亡了亿万年的,曾有过的第五个季节。”
八、一片“雪花”的美丽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看到幼儿园的孩童,我说“你们多可爱呀,天真无邪,心如天使”。当我十八岁的时候,看到戴红领巾的小学生,我说“你们多快乐呀,无忧无虑,肆意奔跑”。当我三十二岁的时候,看到十六岁的少年,我说“你们多棒呀,前程远大,未来可期”。当我四十二岁的时候,看到二十岁的大学生,我说“你们多美丽呀,气质出众,青春靓丽”。
我是听着这些话长大的,同时又在把这些话说给别人时老去。
也许只有回头望自己或者隔着皮囊看别人,才能看清那生命里如雪的轻盈与洁白吧?
的确,“下雪与冬天没有多大关系,一年四季都在下。”只要把日子拉长,隔开距离,码成一摞,再拧掉腐水,生命如雪花的简单与美丽就一览无余!
不过,谁又能否认,生活在每个阶段里的那个“我”,不曾战过风雨,涉过寒冰,踩过泥泞?不曾品尝过青苹果的涩,也沉湎过蜜罐里的甜?“我们怎能只是像一些雪花那样简单?
但我们又的确如一片雪花那样简单,无论曾经如何激情纷扬又与众不同地活过。留给世界的,都只是一个背影。
也许,这正是生命的美丽之处吧:用简单演绎各自芳华!
九、走出“雪”的牢笼
如果给我机会与作者李娟面对面,我最想提一个问题:“你心里或说文中的‘雪’象喻什么呢?”
直到读完第九篇,我都感觉作者是在自己的雪世界里自言自语,我则在读她的雪世界里自言自语。
作者始终没有流露一点线索,也许她本就只想把秘密掩藏起来吧。那么,她是成功地把自己的秘密掩藏了,只赫然摆放了一个“雪”的象征物,任由读者天马行空去解读。
这是一只土拨鼠躲在大雪厚厚覆盖的洞里,也许醒着也许睡着也许梦着的呓语。雪之于她的意义,只有她自己全部明了。而我,是二十年后偶然跌进这个洞穴里的另一只土拨鼠。
手捧这些类日记体式的文字或者说喃喃自语。必须说,我既被这覆雪的神秘感吸引,又为无法洞察里面的秘密而懊恼。我总觉得,这些文字里面流动着纠缠不休的情绪或念想,借着对“雪”的呼唤或倾诉。
“正是在这样一个平静异常的深夜里,我突然大汗淋漓,惊梦而起,并失声叫道:‘下雪了!’”直到最后,作者都没有把自己绕出来或者说拔出来;《九篇雪》看是“雪”的迷宫,其实也是作者自己的情感牢笼。
走出牢笼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离开那个洞穴。李娟在那个洞穴里住了十年,终于在某一天,弃洞离开。
而我,也许在与这似曾相识的牢笼里待过,也许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