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扛鼎之作:
《时代三部曲》首部——《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 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 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陈清扬后来说,在山上她也觉得很有趣。漫山冷雾时,腰上别着刀子,足蹬高筒雨靴,走到雨丝里去。但是同样的事做多了就不再有趣。所以她还想下山,忍受人世的摧残。
陈清扬说,在此之前二十多年前一个冬日,她走到院子里去。那时节她穿着棉衣,艰难地爬过院门的门槛。忽然一粒沙粒钻进了她的眼睛。这是那么地疼,冷风又是那样地割脸,眼泪不停地流。她觉得难以忍受,立刻大哭起来,企图在一张小床上哭醒。这是与生俱来的积习,根深蒂固。放声大哭从一个梦境进入另一个梦境, 这是每个人都有的奢望。
陈清扬说,她到我的小草房里去时,想到了一切东西, 就是没想到“小和尚”。那东西太丑,简直不配出现在梦幻里。当时陈清扬也想大哭一场,但是哭不出来,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咙。这就是所谓的真实。真实就是无法醒来。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在世界上有些什么,下一 瞬间她就下定了决心,走上前来,接受摧残,心里快乐异常。
三十而立
用不着写诗给别人看,如果一个人来享受静夜,我的诗对他毫无用处。别人念了它,只会妨碍他享受自己的静夜诗。如果一个人不会唱, 那么全世界的歌对他毫无用处;如果他会唱,那他一定要唱自己的歌。这就是说,诗人这个行当应该取消,每个人都要做自己的诗人。
所谓虚伪,打个比方来说,不过是脑子里装个开关罢了。无论遇到任何问题,必须做出判断:事关功利或者逻辑,然后就把开关拨动。扳到功利一边,咱就喊“皇帝万岁万万岁”;扳到逻辑一边, 咱就从大前提、小前提,得到必死的结论。
人们可以往复杂的方向进化:在逻辑和功利之间构筑中间理论。通过学习和思想斗争,最后达到这样的境界:可以无比真诚地说出“皇帝万岁”和“皇帝必死”,并且认为,这两点之间不存在矛盾。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条光荣的道路一点都不叫我动心。我想的是退化而返璞归真。在我看来,存在本身有无穷的魅力,为此值得把虚名浮利全部放弃。
当时我还写道,以后我要真诚地做一切事情, 我要像笛卡儿一样思辨,像堂吉诃德样攻击风车。无论写诗还是做爱,都要以极大的真诚完成。眼前就是罗得岛,我就在这里跳跃——我这么做什么都不为,这就是存在本身。
在我看来,春天里一棵小草生长, 它没有什么目的。风起时一匹公马发情,它也没有什么目的。草长马发情,绝非表演给什么人看的,这就是存在本身。
我要抱着草长马发情的伟大真诚去做一切事,而不是在人前羞羞答答地表演。在我看来,人都是为了要表演,失去了自己的存在。我说了很多,可一样也没照办。
走在大街上,汇入滚滚的人流,我想到三十三年前,我从我爸爸那儿出来,身边也有这么许多人,那一回我急急忙忙奔向前去,在十亿同胞中抢了头名,这才从微生物长成一条大汉。 今天我又上路,好像又要抢什么头名,到一个更宏观的世界里去长大几亿倍。假如从宏观角度来看,眼前这世界真是一个受精的场所,我这么做也许不无道理,但是我无法证明这一点。就算真是如此,能不能中选为下一次生长的种子和追求名利又有什么关系?事实上,我要做个正经人,无非是挣死后塞入直肠的那块棉花。
(ps:以上插画来源于插画师 SKYE ALI ,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