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了,亦且连脸上的疮痕也平复了,于是又立马回大观园内去了。
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都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间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之前掉的,想要问他,又感觉不好问的。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后,说用不着一切男人,这贾芸便又种树去了。红玉这件事想要放下,内心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别人猜疑。
宝玉果真是贾家贼金贵贼金贵的主,生个病,贾府上下小厮丫鬟齐忙活的不可开交。足见宝玉在贾家的地位有多高,多让人嫉妒了。难怪让赵姨娘如此恨之入骨,原因就是他儿子跟宝玉同是贾家男丁,待遇却是天上一个地下一个,差距不是一般的大,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嘛。而宝玉这一病,躺着竟还成了贾芸与红玉爱情萌发的“红娘”。宝玉不愧是自带流量,走到哪wifi速度都不一样,就这样一个手帕的奇妙际遇随之展开了。
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有人问:“姐姐在屋里没有?”红玉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个小丫头名叫佳蕙的,便答说:“在家里,你进来罢。”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刚到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便交给我送去的。可巧又是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她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有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了出来,红玉替她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了。
黛玉清新脱俗,不但表现在言谈举止,连人情世故都是如此。别人都是有财不外露,她倒好,这钱财跟洒谷子似的,人人都能见者有份。谁说她对下人不好?她只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而这红玉不但说话方式与黛玉有点类似,连待人接物也是如此。小丫头说让她替收起,她便收起。可见她平时也是周边一起做事的好姐姐身份的老好人。不争不抢,确实如黛玉一般,是贾家难得的脱俗之人。
佳蕙问:“你这一阵子到感觉怎么样?依我说,你就回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回答:“哪里的话,好好的,回家去作什么!”佳蕙又说:“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也吃药,要不你就跟她要些来吃,也是一样的。”红玉忙说:“胡说!药也是混吃的。”佳蕙说:“那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红玉回答:“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佳蕙忙说:“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红玉说:“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小姑娘家家,就是没有长大的烦恼。说话总是这么的可爱,让人瞠目结舌。但却很是凑巧的是,这些话无形当中竟透露出,红玉与黛玉的相似之处,那就是爱胡思乱想,多愁善感。难怪小姑娘会让她吃黛玉常吃的药来治治。所谓天真烂漫之中又夹带一点奇怪道理,不愧是点睛之语,更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呀!而红玉最后的一句无心之语却道出了小丫头的离间之心,可见,这深宅大院见得多看得多了,连小小年纪的丫鬟都能学会了识人纳物了。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说:“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是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的这些日子,说跟着服侍的这些人也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是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哪怕她得十分儿,也不恼她,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跟她比呢?别说她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气的是晴雯、绮霰她们这几个,也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她去。你说可气不可气?”红玉忙说:“也不犯着气她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由不得眼睛红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着说:“你这话说的也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熬煎。”
这女子在一块,必是免不了说点是非。但红玉这丫头却跟她人做法极其不同,她不说三道四,搬弄是非。她非常懂得这“昙花一现”的道理,如此别致的女子,日后必定是一匹难得的黑马。难怪红玉这丫头不想尽办法往上爬,而是选择明哲保身的规规矩矩生活。在贾家可谓是另辟新径,非常新鲜且有头脑的。这才是最看的通透,更是踹着明白装糊涂的聪明人。在贾家做丫鬟,要想活得好好的,就得像红玉这丫头似的。一天到晚争风吃醋,迟早是“自取灭亡”。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发的小丫头突然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红玉赶忙向外问:“倒说是给谁的?也等不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
这被派遣来的丫头做事之风,怕是已被宝玉房里的伶牙俐齿丫鬟们早教坏了。认为这红玉人品有问题,可见她平时在宝玉房里是很受排挤的,这也为她日后另择良木而栖埋下了伏笔。而她说话这股直溜溜的劲,也着实容易得罪人,真是妥妥的黛玉分身也。
红玉便赌气把那样子掷在一边,忙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却都是秃了的,便说:“前儿一枝新笔,放在哪里了?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一面说着,一面又出神了,想了一会方笑着说:“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便向佳蕙说:“你替我取了来。”佳蕙回答:“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她抬箱子呢,你自己去取罢。”红玉忙说:“她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打牙儿?我不叫你取去,她也不等着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
这佳蕙听到一提要她去蘅芜苑,那可是找了借口拔腿就跑。可见她不喜宝钗而更喜黛玉的。不过就她这一借口,也恰巧给了红玉再次邂逅贾芸做好了铺垫。
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红玉立住笑问:“李奶奶,你老人家哪去了?怎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就说:“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红玉笑着说:“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李嬷嬷说:“可怎么样呢?”红玉笑着说:“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会不进来才是。”李嬷嬷说:“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红玉回答:“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李嬷嬷说:“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杖一径去了。
这李嬷嬷都告老回家了,还时不时的到宝玉这来串门,不就是明摆着怕自己不得势呗。所以只要是有关宝玉的屁大点的事,她都得踏一只脚进来搅和搅合。但她想做又不好好做的样子,也是徒增宝玉的厌恶罢了。而她这与红玉的偶遇,又恰巧给红玉与贾芸制造了彼此心生情愫的机会。
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红玉问:“哪去?”坠儿说:“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说着一径跑了。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
郎有情妾有意,这奇妙的一对视,爱情之火就此被点燃,彼此之间也就蠢蠢欲动了。而这红玉与贾芸不愧是同类人,彼此都是各种试探与好感,但却都不明显表现出来,都是有点“计谋”之人。而这坠儿的出现,刚巧成就了他们爱情的助推者,为接下来的手帕惹情丝埋下了伏笔。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去。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笼着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心想:“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恁样四个字。”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着说:“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
通过贾芸的视野,看到了宝玉在大观园的生活状态。真的是闲情逸致,久居女子成群的世界呀!恰巧把宝玉这整日游手好闲,只知与房里众丫鬟们嬉笑打闹的日子描写得一览无余。
贾芸听得这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闪灼,却看不见宝玉在哪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橱,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着说:“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笑着回答:“总是我没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说:“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回答:“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
贾芸表面老实,正儿八经,但实际还是很会拍马屁。他这三寸不烂之舌,不但让他捞着钱财,找到工作,还能傍上金主爸爸宝玉也。贾芸实在不简单,话里话外一个劲地把自己跟宝玉扯上点七拐八弯的关系,这拉关系的手腕也是一流。难怪他在贾家混得风生水起,这处事明做派明里暗里就做足了功课。
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日,他却把那有名人都认记了一半。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今见她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着说:“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宝玉忙说:“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贾芸笑着说:“虽如此说,叔叔房里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贾芸这小子多会看,丑的不看,没地位的不看。凡是能对自己有好处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会说会看会来事,关键还能说会道,简直厚颜无耻,但他就是有能耐。他舅舅仆世仁还真是狗眼看人低了,在贾家如此会识时务者为俊杰者,不的顺风顺水,还能有谁?
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了。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
宝玉看上贾芸,原来是想多一个能花天酒地、走街串巷的狐朋狗友罢了。而这贾芸也是懂贾家重要人物之品性的,他不反对不抬杠,一切都是顺水推舟。可见他成不了贾家任何人的心腹,也成不了任何人的“狗腿”,他只会是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下作自私之人也。
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她“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哪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说:“刚才那个与你说话的,她可是叫小红?”坠儿笑着说:“他倒叫小红。你问她作什么?”贾芸忙说:“方才她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着说:“他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她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她又问我,她说我替她找着了,她还谢我呢。就刚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拿什么谢我。”
这贾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能说会道的,三言两语就把人家家底都扒的光光的,论心机不纯,这贾芸都能与凤姐媲美了。不过他这醉翁之意不在酒,又放长线钓大鱼的手法,也着实新鲜又老道。这贾芸日后在贾家,定是能到处都能吃得开。而这唯利是图必是他在贾家的标配!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哪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着说:“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她的谢礼,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答应的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便回来找红玉了。
贾芸对人际关系可以说是厚颜无耻,无限下作。但对心中中意之人反倒变得委婉内敛起来,说明贾芸的内心还是很自卑的。他知道自己家本是家徒四壁,我中意的姑娘是否愿意跟我一起拼搏进取呢?这又不得不佩服他这城府之深也。
此上半回主打一个情窦初开,蠢蠢欲动也。曹公设计真是精巧,红玉像极了黛玉,贾芸又看上了红玉,而且他俩还是互相看对眼的那种,实打实的属于情意相通。难怪贾芸初见宝玉就要认做他“儿子”。不就是侧面在隐射贾芸跟宝玉实乃臭味相投,同道中人也。
进而突然觉得,这贾芸宝玉二人的不期而遇,其实是为了点开宝黛情感关系的一道阀门开关。上一回凤姐的玩笑让宝黛关系从“暧昧”变得明朗化。那贾芸与红玉的互相看对眼,恰巧是宝黛感情的进一步发展之关键期。
红玉是黛玉的影子,还附带着有袭人的贤德之风。而贾芸又刚巧喜欢红玉,那么贾芸与宝玉二人就自然而然地有了种难得的奇妙关系,那么他们之间日后必定会产生纠葛牵扯不清。
不过不得不夸夸这红玉与贾芸这二人。红玉一个什么手帕如此重要?茶不思饭不想的到处找找找,不就是变着法地试探这拾到之人贾芸是否也如她一样喜欢自己?而这贾芸明明也知道了手帕是红玉的,却不直接给到它的主人。反倒要兜那么大的一个圈子来试探红玉的反应。这二人的智慧有得一拼,主打的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真真是连面对一个感情都这么有谋有略,不得不佩服这两人还真是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