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史记》中描述的三秦大地和全国一样。县域文化靠剧团，剧团演出靠名角。生旦净末丑，花脸红脸白脸，武生文生……戏台演的是历史，台下看的是生活

延安交口镇，我“外婆的澎湖湾”。

庙会，骡马大会，重要日子，这个位于延安黄土高坡上的交口镇上就会开进来一两辆卡车，刀枪棍棒桌椅板凳扇子花翎就像戏台上的人生一样吸引人。

翌日，戏台下，嗓子提到喉咙眼，就等着那开场的锣鼓响。

“咚灵咚灵咚……”鼓点敲的不是鼔，而是台下七上八下的心情。

咿咿呀呀，哼唱着凄婉；铿铿锵锵，数落着奸佞；红红火火，铺排着战场；小桥流水点缀乌衣小巷，高堂明镜悲生华发。

孩子们性急，看着乌衣女人嘤嘤呀呀哭哭啼啼，真怕她就这么唱一上午。

“呔！”一个字的唱腔带出一连串的筋斗。武生终于出来了。翻转腾挪，上下跳跃，刀光剑影映日光，长枪突刺摆游龙。看得我当场比划，晚上回去和同学一起苦练。

蹲马步扫堂腿连环踢……招招“狠辣”，式式“见功”……秦腔只会三五句，我的“武艺”却耍出百花样。

本世纪，2024年夏，西安永宁门城墙根。

“咚灵咚灵咚……”我仿佛穿越到上世纪陕北那座小镇，再次激动地祈盼“呀呀呀”的武生登场。

“叫一声相公……”原来是文戏，扬起的嘴角来不及恢复原装，只好将就着笑笑。不过让这些老头老太太唱武戏，确实有点那个。

台上一声，台下十年。老太太唱功不错，抑扬顿挫，纤细的嗓音自带三分颤动，搅动了半生酸甜，感动了一圈长安愣汉。

有些东西年龄越长越有趣，比如文戏。要是年轻点，咿咿呀呀哼哼唧唧一入耳会被立刻屏蔽。如今听来，文戏婉转悠扬，时而愤懑不甘，时而恓恓惶惶，或而喜上眉梢笑逐颜开……

回想半生已过，酸甜苦辣咸，烟火百态，不是戏文胜似戏文。年轻时很冲，和武戏是绝配。多了几度春秋，就连行走的步伐都文里文气，此时越听文戏越有滋味。就像《红楼梦》，看不懂时嫌它婆婆妈妈，看懂时方才发觉它在中外名著里是那么的鹤立鸡群。

单位有个陈刚军，30多岁，超爱秦腔。朋友聚会，单位喝酒，大家都笑他酒量不行，却没有人反对他来一嗓子秦腔。

“见嫂嫂他直哭得悲哀伤痛，冷凄凄荒郊外我哭妻几声。怒冲冲骂严年贼太暴横，偏偏的奉承东他卖主求荣。咕隆隆在严府贼把计定，眼睁睁我入了贼的牢笼。……”

一段《周仁回府》，听得懂的欣赏，听不懂的觉着新鲜。欢呼声中，有人提议为了这段秦腔干杯。喝酒人哪怕找一百个理由也要将眼前的玻璃酒盏腾空。

“年纪轻轻的怎就这么老陈，喜欢秦腔！”不止一人说小陈。

三秦大地，音润黄土。直接有力，朴实真切，将西北汉子的豪情、北方女人的朗廓硬生生端在眼前耳廓。你初始被吓到一般震撼，随即沉湎不能自拔。陕北民歌，陕南老腔，陕北道情……哪一项都够你研究一辈子。关中秦腔却是你几辈子都研究不完的深厚。

拉长，再拉长……像是一根皮筋，眼看要断。突地一个急转，声音回旋。人的心稍稍放下来，下一轮又细又高的音从舞台拉丝一般刺向空中，婉婉转转，兜兜颤颤，惊险万分。

人说“听秦腔最好多带一个心脏”。它的夸张， 吓人的高音，长到极限的唱法，悲时天旋地转，喜时眉目含笑。一场秦腔，台上时悲时喜，台下又哭又笑。愤怒时，台上的钢牙在观众的嘴里咬得咯嘣响。战斗时，观众的拳头捏成两手心的狂汗。

听完秦腔，就像跑了十公里，身心在累得死去活来的煎熬中重获新生。长吁一口气，你马上跳进江湖，开始唱自己的秦腔。